在奥克拉荷马州金费舍郡的一片草原上坐落着一个大麻种植园，这里意外地成了中国黑帮的战场。
2022年11月的一个星期日，黄昏时分，一辆蓝色丰田卡罗拉在一条土路上飞驰。道路两边是干草草场，一排排巨大的风力发电机矗立在地平线上旋转。卡罗拉踩了刹车，然后拐上旁边的草甸，车头灯扫过草丛。车子开进了一座农场，这座农场占地10英亩，圆锥形的农屋和一列列温室大棚星罗棋布。车子驶过一栋农场住宅，在一个大型独立车库外停下。
司机名叫吴晨（Chen Wu，音），他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一把9毫米口径的手枪。他身材健壮，微微谢顶，曾在这家农场工作，并投资了这里的非法大麻生意。
吴晨冲进车库，与里面正在干活的工人对峙起来，共有五男一女，和他自己一样都是来自中国的移民。在明亮的灯光下，车库里四处可见散落的大麻叶子，桌面上、塑料箱和纸箱里都是。
成箱的新鲜大麻堆积在一座农场的车库里，四人在这里被枪击致死。图片是金费舍郡警察佩戴的执法记录仪拍摄的视频截图。来源：金费舍郡警长办公室
吴晨将枪口对准了陈和强（He Qiang Chen，音）。56岁的陈和强在农场上被尊称为“老板”，他有犯罪前科，脾气火爆；两年前被指控在奥克拉荷马市的一间华人社区中心殴打和枪击一名男子，目前该案件正在审理中。
陈和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吴晨就一枪打中了他的右腿膝盖。陈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痛苦不堪。
吴晨用枪指着其他人，说陈和强欠了他30万美元。他对几名人质说，半小时内必须见到钱。
如果他们没有把钱拿来，他就把他们都杀了。
这起案件的施暴者和受害者都来自中国沿海的福建省，这个地区以黑帮、移民和腐败闻名。他们来到美国，加入了大麻行业的暴利热潮：中国犯罪分子从一个州到另一个州，把毒品和金钱尽收囊中；他们资源充裕、行踪飘忽，让执法部门难以应对。
如今，中国黑帮在美国内陆偏远之地爆发流血冲突，致四人丧生，也让外界一窥这个危险的跨国地下世界的冰山一角。
法外之地
奥克拉荷马州金费舍郡的这起流血事件成了全美头条新闻，让人们看到奥州在这个新兴的、猖獗的地下大麻帝国中究竟面临着怎样的困境。
ProPublica和The Frontier合作调查发现，从加利福尼亚州到缅因州，华人有组织犯罪已经成了美国大部分非法大麻贸易的主导者。随着这一地下产业的爆炸性增长，黑帮犯罪事件频发，暴力冲突、毒品贩运、洗钱、赌博、贿赂、伪造文件、银行欺诈、环境破坏以及水电盗窃都包括其中。
“华人有组织犯罪已经控制了奥克拉荷马州和全美的大麻生意，”奥州麻醉药物和危险药物管理局负责人唐尼·安德森（Donnie Andersen）在采访中说。
其受害者包括成千上万的华人移民，他们中许多人被人贩子带着越过美墨边境，在大麻农场上艰苦劳作，常常遭到虐待。这些农场装有围栏和监控摄像头，由手持枪械和刀具的安保人员把守。这种契约劳役还带来了一种残酷的现象，那就是华人女性移民被人贩子强迫卖淫，为农场的老板提供性服务。
州一级和联邦一级的受访官员表示，这些犯罪分子以松散但守纪律的联盟形式运作，监督他们的是位于纽约的黑帮，这些黑帮是从中国南方发展来的，人称“三合会”，因历史上几家秘密社团所使用的一种徽章得名。三合会在其母国和侨民社区中都具有影响力，并且与中国当局保持着同盟。
2018年，奥克拉荷马州通过投票，允许合法种植和交易医用大麻。随后，这些黑帮就盯上了这块宝地。奥州的法律一开始并未对大麻店和种植园的数量给出限制。后来奥州修订了相关法律，规定大麻业务的所有者必须以奥州居民为主体；加上大麻在联邦层面仍然是违法的，因此实际上不能跨州运输大麻，亦不允许将大麻运送给没有许可证的企业。但法律的执行并不严格，因此有外州的投资者非法雇用“冒名持有人”，并将大麻偷运到其他州去。此外，奥克拉荷马州的土地价格也较便宜。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下，大麻行业极速扩张；政府官员表示，现在大麻在奥州成了仅次于石油天然气的第二大行业。
2012年，科罗拉多州成为全美第一个允许大麻用作个人娱乐的州。自此以后，全美各州对大麻进行了修修补补式的立法工作。州政府通常要求相关企业申办许可证，并对种植施加限制。同时，联邦法律禁止跨州销售大麻。但合法产品的税率高昂，而且州与州之间的法律各有差异和漏洞，这为庞大的黑市创造了有利条件。
执法记录仪拍下的画面显示，警方接到报案后赶到农场的谋杀现场。来源：金费舍郡警长办公室
奥克拉荷马州很快成了非法大麻的主要来源地。尽管街头大麻交易的价格波动不定，黑市价值也难以精确计算，但官方估计奥州非法大麻市场每年的价值介于180亿到440亿美元之间。奥州的调查人员发现，超过3000个非法种植园与外国黑帮之间有联系——其中80%以上的犯罪团伙是华人黑帮。
然而，到目前为止，联邦当局还没有给出有力的回应。长期从事反毒品工作的专家表示，随着大麻合法化和去刑事化的发展，美国司法部已经不再将大麻相关的执法活动作为主要任务。
“我们面临的挑战是，联邦检察官对于提起非法大麻案件的诉讼不够积极，”美国缉毒局行动部门前负责人雷·多诺万（Ray Donovan）说，“他们对这样做的后果没有清晰的认识。大麻在地方层面已经引发了太多犯罪，特别是枪支暴力犯罪。而且，那些大规模销售大麻的团伙也在对芬太尼交易所得的巨额资金进行洗钱工作，这不仅仅是单一的挑战。”
现任和前任美国国家安全官员认为，大麻正促使华人有组织犯罪在全球范围内变得更加强大。在过去十年中，中国的黑帮成了拉美贩毒集团主要的洗钱伙伴，这些集团交易的毒品包括已致数十万美国人丧生的芬太尼。大麻带来的巨额收入为洗钱活动提供了资金，美国缉毒局前高级官员唐纳德·伊姆（Donald Im）表示，这些洗钱体系是“全世界最大规模的地下银行网络”。
“大麻贸易所带来的巨额利润，让华人有组织犯罪网络能够扩大其服务于拉美贩毒集团及其他犯罪组织的全球地下银行体系，”伊姆表示。他曾在美国缉毒局负责制定针对华人有组织犯罪的打击策略。
面对这种多角度的威胁，美国执法机构捉襟见肘。现任和前任官员表示，各州和联邦机构缺乏足够了解中国语言和文化的人员，这使得他们难以调查复杂案件、渗透相关网络或翻译截获的情报。2001年9·11事件后，联邦当局把精力转向反恐，减少了打击华人有组织犯罪的资源。但与此同时，黑帮的势力却在增长。
在这一切背后，中国当局的身影隐隐作现。ProPublica曾报道，中国威权政府和黑帮保持着互惠互利的联盟。西方政府的安全官员、档案文件、华人异议人士和人权组织表示，华人黑帮为中国当局提供服务，换取当局的保护，包括帮助中国共产党高层向海外非法转移资金，以及帮助监视和恐吓华人移民。
州和联邦官员指出，鉴于中国已经成为美国主要的地缘政治对手，并且在美国公开进行间谍和影响力活动，中国黑帮和奥克拉荷马州及其他地区的扩张也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ProPublica和The Frontier的联合调查发现，奥州和其他州的中国文化协会的领导人，与非法大麻贸易和中国政府官员之间存在联系。其中一些有影响力的领导人已经受到毒品犯罪或恐吓证人的相关指控，有的已经被定罪。（本系列报道的第二部分将深入探讨这个问题。）
“如果你觉得中国当局不知道华人黑帮在美国的所作所为，那你就太天真了，”安德森说，“同样，说中国当局和这些黑帮没有关系也是一种天真的想法。”
二月，50位美国议员联名致信司法部长梅里克·加兰（Merrick Garland），对“在全美范围内非法经营数千家大麻农场的人当中据报道可能包括与中国共产党有联系的（中国国民）”这一情况表达关切。
在奥克拉荷马州的国会代表团中，除两人以外其余成员均签署了上述联名信，询问联邦当局是否正在展开调查，以便弄清相关大麻农场与中共的关系以及究竟有多少非法收入流向了中国。
联邦司法部发言人在邮件中表示，司法部将对议员提出的问题做出回应。
“司法部正在制定一项大麻相关执法政策，与（州一级合法化政策相关的联邦规章）保持一致，”司法部发言人彼得·卡尔（Peter Carr）说，“根据这项政策要求，联邦执法的重点之一就是防止非法大麻销售带来的收益流向犯罪团体、帮派和贩毒集团。这是本届政府一贯坚持的优先事项。”
司法部拒绝对本系列报道中揭露的其他问题作出回应。
记者给位于华盛顿特区的中国驻美大使馆发送了一系列问题，其发言人刘鹏宇在邮件中回复称，对中国犯罪组织参与大麻生意的“具体情况不了解”，但他同时表示，中国坚决打击毒品这一“全人类共同的敌人”。
“我方始终要求我国公民遵守当地法律法规，避免在国外参与任何违法犯罪活动，”刘在书面声明中写道，“中国政府坚定不移地打击毒品犯罪，积极参与国际反毒合作，以积极和负责任的态度与包括美国在内的其他国家共同解决毒品问题。”
ProPublica和The Frontier采访了三十多位现任和前任执法官员，他们来自美国和其他国家；此外，记者还采访了学术专家、辩护律师、农场工人、中国异议人士、华裔美国人社区领袖、人权倡导者及其他人士。鉴于安全考虑以及部分受访者是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接受采访，我们允许一些信息来源匿名发表观点。记者还审阅了上千份法院文件、政府报告、新闻报道以及英文、中文和其他语言的社交媒体帖子。
Stefano Summo for ProPublica
加州梦
大约30年前，陈和强从福建省会福州市的长乐区来到美国纽约。
他和哥哥一起在布朗克斯区开了一间餐馆和洗衣店，后来两人拿到美国绿卡。根据公开的记载和执法人员的表述，到2000年初，陈氏兄弟已经搬到北卡罗来纳州，在那里继续开餐馆。他们在北卡和纽约之间往来，在法拉盛区及其附近购置产业，那里有一个充满活力的华人商业区。法拉盛也是华人帮派头目聚集的地方，这些头目在全美范围内都具有影响力，当地执法人员中间因而流传着这样一句说法：“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法拉盛。”
公开记录显示，陈和强曾经多次因为超速和鲁莽驾驶收到过罚单，但记录中看不出他和司法体系还有过其他什么摩擦——直到五年前，情况出现了变化。
2017年，陈氏兄弟投身大麻行业，其经营规模之大让调查人员怀疑他们已长期涉及犯罪活动。兄弟二人前往加利福尼亚州，在距离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市35英里的圣华金河谷购买了一栋房子，这栋房子带有一扇铁艺大门，里面是四居室，价值82.5万美元。
这栋房子所处的土地属于半农业地块，附近有一家葡萄酒厂和一个马术中心。但陈和强对这类派头高雅的消遣活动没有什么兴趣。他的伴侣名叫李芳辉（Fang Hui Lee，音），43岁，来自旧金山；两人与陈和强的哥哥一起将这座宽敞的农屋改造成了大麻种植园。
他们有几名合伙人也在萨克拉门托地区站住了脚。根据法院文件记载，其中一位39岁的男子名叫林逸飞（Yifei Lin，音），他也是从北卡罗来纳州搬到加州来的，并且同样在萨克拉门托市郊买了一栋房子，在室内秘密种植大麻。
这样的跨州迁徙是犯罪团伙涉足大麻行业的一步。除加州外，也有人搬去科罗拉多州和美国西北部靠近太平洋沿线的其他地方。加州法律规定，种植供个人使用的大麻不得超过六株，而商业种植需要提前获得许可证。随着大麻相关的刑事处罚减少，当局将大麻合法化的目的是建立规章制度、促进税收以及将犯罪组织从大麻行业中清除出去。
然而，由于风险低、赚钱快，大麻生意成了犯罪组织的兵家必争之地。墨西哥贩毒组织、古巴移民组成的黑帮和美国当地存在已久的团伙都开始建立地下种植园，但其中规模最大、组织最严密的要数华人帮派。他们用轿车、卡车和飞机将大麻走私到东海岸——在那里的利润可谓是天文数字。
利字当头，黑帮成员开始大量抢购房产。2020年，洛杉矶东部圣伯纳迪诺郡的一名房产经纪人被联邦法院定罪，他的犯罪手段十分典型：记者通过审阅法庭文件和采访发现，他花钱从中国雇人飞来美国买房，签好文件就回到中国，这种人被称为“幽灵买家”。
帮派头目雇用从中国来美国的新移民照料室内的大麻作物，并且常常偷盗公共水电为自己的种植房所用。这些种植房充满了各种风险，包括使用非法农药产生的有毒气体，可能引发致命火灾的简陋电路，还有不稳定的化学物质和易燃设备。毒品、现金和武器的存在引发了犯罪活动，而且破旧失修的房子也降低了附近房产的价值。
2018年11月，圣华金郡警长办公室的警探乔治·内格雷特（George Negrete）收到了一条关于陈和强非法种植大麻的线索。
内格雷特从附近的一个水资源处理设施进行监视工作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比如陈和强房子的墙缝用塑料泡沫进行了填充，以防热量、光线和气味散发出来。用电记录显示，自从陈和强买下这栋房子开始，每个月的电费从170美元飙升到2000多美元，这表明房子里长期使用空调和高强度灯光。
12月13日，警方带着搜查令找上门来。法院文件显示，警方从陈家搜出了3835株大麻，并逮捕了陈氏兄弟、李芳辉和另外两名男子。陈和强说自己不懂英语，但承认自己是这里的负责人。他对内格雷特说，有人建议他做大麻生意。
“他们既不恐惧也不害怕，”内格雷特说，“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生意。”
房间地板上摆着床垫，他们就在那里睡觉。负责监督日常工作的人似乎是李芳辉。法院文件显示，警员还搜出了两支10毫米口径的手枪。在内格雷特搜查过的华人大麻种植园里，枪支并不常见。
“所以我觉得他们在相关组织里属于规模比较大的，”内格雷特说。
现金与纪律
逮捕陈氏兄弟及其同伙的这场行动，是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在萨克拉门托市合作进行的“熄灯行动”的一部分。
对陈家进行突袭的同一天，联邦检察官还起诉了一名萨克拉门托市的房地产经纪人。刑事检控文件显示，检方指控她和其他嫌疑人与来自福建的金主合作，通过欺诈手段使用金主汇来的数百万美元购置房产，用于室内种植。有100多处房产被当局查封。
三名前联邦官员表示，这起潜在的阴谋犯罪的复杂性和大胆性让调查人员怀疑三合会牵涉其中。由于这三名官员未经授权讨论此案，他们要求匿名发表评论。
根据刑事检控文件和前联邦官员的陈述，嫌疑人通过中国的银行向身在美国的被告一次次汇款，这些汇款既可疑又显而易见。然而，作为全世界最强大的警察国家，中国当局并未对此采取干预。虽然难以获得确凿的证据，但两名前美国高级官员对ProPublica透露，他们怀疑中国官员对这一犯罪行为提供了庇护，甚至可能从中获利。
“中国政府对此至少是知情的，在我看来这毫无疑问，”一名司法部的前高级官员说，“他们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汇款都流向了身在美国的同一批人。但我们要怎么证明呢？我们怀疑有中国官员参与其中。”
这一检控联合了联邦调查局、缉毒局、国税局和国土安全部调查司的力量，产生了重大影响，但像这样针对涉及中国大麻网络的联邦行动并不常见。
然而，缉毒局在全美范围内的金融调查显示，这个新兴的大麻帝国与为拉美毒枭洗钱的网络彼此交织，洗钱金额达数十亿美元。现任和前任官员表示，一些洗白的资金流向了中国，但还有大量资金被投入到美国新兴的大麻生意当中。
大麻带来的收入成了“一个新的巨大的资金库”，前缉毒局高级官员克里斯托弗·厄本（Christopher Urben）说，中国犯罪团伙的头目将这些资金用于洗钱和移民贩运等一系列相关犯罪活动。厄本现在是全球调查公司Nardello and Co.的管理合伙人。
这一犯罪帝国的规模如此之大，却没有什么领土纷争，这让调查人员感到讶异。厄本和其他几位现任和前任官员表示，在2019年前后，缉毒局了解到三合会的几名头目从中国到纽约举行会面，他们在那里下达命令，维系全美范围内的和平。纽约已经成为大麻生意以及洗钱活动的指挥中心。
“他们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纪律性，”厄本说，“如何把成千上万名工人运到美国、运往各州？这些团体在运作时如何才能不引起过多冲突或暴力？在涉及这么多资金和大麻的情况下，如何确保团体里的中层人员不起冲突？只有通过有组织的犯罪架构才能做到这些。”
在上述萨克拉门托市的联邦诉讼中，一名被告已经在2月27日认罪。被起诉的房产经纪人和其他两名被告仍在等待审判中。
而陈和强及其同伙此前在州一级法院面对轻罪指控提出不抗辩，并被判处缓刑。判决一下来，他们马上就到奥克拉荷马州去了，当时是2020年。
与加州不同的是，奥州并不限制种植园的规模。只要种植园名义上的持有人是奥州当地人，并且获批医用大麻许可证，就可以在一块便宜的农业用地上搭建大量温室，种植数以万计的大麻植株。
根据受访官员所述和案件记载，一些华人团伙使用飞机安排行动。联邦调查人员发现，一些私人飞机从加州飞往奥克拉荷马州农村的机场。乘客携带着数十万美元的现金，到奥州购买农田，成交金额可达农田本身价值的两三倍之多。有时候飞行员在提交飞行计划的时候会申报某一座机场，却中途改变航线在另一座机场降落，借此躲避联邦执法人员。
大量的资金从中国涌进来。奥州麻醉药物和危险药物管理局大麻部门负责人克雷格·威廉姆斯（Craig Williams）说，2020年前后，一个团伙在中国常用的社交媒体微信上打广告，邀请投资人众筹参与奥州的大麻生意。美国调查人员发现，尽管微信受到中国安全体系的严密监控，但这个平台上却常有犯罪活动的讨论。
位于丹佛的缉毒局调查人员雷·帕蒂拉（Ray Padilla）说，奥克拉荷马的大麻产业迅速扩张到“天文数字级别”。他估计，科罗拉多州90%的非法种植都搬去了相邻的奥克拉荷马州。
帕蒂拉说，奥州已经成了大麻帝国的新战场，情况“十分危急”。
同乡会的枪声
奥克拉荷马城亚洲区克拉森大道的一根柱子上，有一个熊猫雕塑的坐像，仿佛一个胖墩墩的哨兵一样。
这里的社群既包括长期在此生活的越南裔，也有新来的华人。克拉森大道两边尽是商铺、餐厅、按摩店、美甲沙龙和一排又一排的大麻店。
在熊猫雕塑后面的角落里有一座小型购物中心，一楼的一个套间里是美国福建同乡会的奥克拉荷马分部。
2020年12月8日黄昏时分，一辆黑色梅赛德斯SUV载着陈和强与林逸飞来到购物中心门口，同行的还有两辆车。一行人从金费舍郡的农场出发，驱车一小时来到这里。他们要找的人是刘金涛（Jintao Liu，音）。法院文件显示，刘在萨克拉门托市的大麻种植场被警方突袭后，也搬来了奥克拉荷马。刘金涛此前从加州运了一批大麻，而陈和强没有付他钱，两人因此起了争执。
法院记录显示，刘金涛曾要求陈和强把欠他的2000美元的还给他，陈大发雷霆，并开始通过电话威胁刘和他的妻子，还用手机给他们发送枪支的照片。在一次聚会上，陈和刘起了冲突，挥拳打了他的脸。后来，陈还威胁刘要杀了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
陈的怒气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一次法庭听证会上，刘被问到如果陈是欠钱的那个人，为什么大发雷霆的反而是陈自己？刘给出的回答是：“他想赖账，他就是这种人。”
根据法庭证词，在陈和强带着同伙驱车来到福建同乡会的那个下午，刘金涛正在里面看朋友打牌。刘和几名男子一起走了出来，接着两拨人就发生了冲突。
根据几位目击者的证词，陈对林说：“开枪打他。”
法庭文件记载，林掏枪出来开了火，子弹射中了刘的髋骨。
警方很快逮捕了陈和强与林逸飞。法庭记录显示，警方对陈在奥州埃德蒙市郊的房子进行了搜查，发现了三支手枪、27.5磅大麻、9.7万美元现金和八小瓶氯胺酮（K粉）——这是中国黑帮聚会时常用的毒品。
检察官起诉了陈林二人，指控他们犯有使用致命武器侵犯和殴打他人以及毒品相关罪名。两人支付保释金后，旋即回到了大麻农场。（林逸飞已在庭上作出无罪抗辩，他的律师拒绝对本文发表评论。）
在四人遭谋杀的金费舍郡农场上，奥克拉荷马麻醉药物和危险药物管理局的一名调查人员在搜寻目击者和幸存者。来源：金费舍郡警长办公室
他们的农场距离最近的小镇汉尼斯大约13英里，小镇人口约2000人。法庭文件显示，林花了28万美元购买了10英亩的土地。检方文件写道，为了满足奥州关于医用大麻农场拥有者必须是本地居民这项要求，林付了一笔钱给一个名叫里查德·伊格纳西欧（Richard Ignacio）的当地人，让他充当这家大麻企业75%的名义持有人，用这种办法申请到了执照。法院文件写道，把伊格纳西欧拉进来的人名叫凯文·范姆（Kevin Pham），他是奥克拉荷马市的一名会计师，曾因犯下20多项重罪被定过罪。范姆目前也因为牵涉金费舍农场及其他种植园受到起诉。法院文件称，伊格纳西欧对调查人员表示，他受雇成为大麻生意的假老板“获得了可观的收入”。
伊格纳西欧去年向法庭认罪，承认自己是金费舍农场的名义持有人。他和范姆对其他指控提出无罪抗辩，目前在等待审判。记者未能联系到两人置评。
根据法院记录和采访内容，林逸飞住在农场上，为陈和强管理这个地方。三家中国公司向这里运送了重达44万磅的零部件，这些部件用于搭建温室。即便是与奥克拉荷马州其他的大型大麻农场相比，这座农场的规模也大得惊人。采访和卫星图片显示，这里有100多座温室，还有几个室内种植房。
这座大麻农场最近的邻居住在大约一英里开外，名叫盖瑞·霍克（Gary Hawk），他父母以前在附近经营着一座奶制品农场，他就在农场上长大。霍克在采访中说，这些新来的邻居和当地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比较紧张。有一次，附近一位农民用飞机给作物喷洒农药，之后陈家农场上的人威胁要开枪把飞机打下来。
“有邮递员经过这里，她会停下来送信，”他说，“他们就会从房子里出来拿信，一个男人会拿着大砍刀，另一个拿着AR-15步枪，全副武装只为出来取个信。”
据执法官员和其他在农场待过的人说，农场门口有一个警卫小屋，里面配有一名武装安保人员。农场雇用了多达20多名工人，他们晚上就在拖车、车库或者杂乱的主屋里睡觉。主屋全天有人做饭，所有人共用一个洗手间。2021年，消防部门到此检查时发现了多项安全违规，当时这里大多数员工都出示了中国的身份证件和美国移民文件。
金费舍郡警探迈克尔·舒尔茨（Michael Shults）说，住在附近的人提过意见，说这家农场的垃圾没有及时收走，被风吹到附近的农场，影响了牛群的安全。
“我们去过那里好几次，和他们说垃圾需要及时收，”舒尔茨在采访中说，“不然的话，垃圾可能被风吹到牛群那里，牛几乎见什么吃什么。”
警方很快就得出结论，陈的团伙和其他许多团伙一样，往其他州的黑市上贩卖产品。2021年4月，舒尔茨和其他警员拦截了一辆汽车，上面载有46.8磅大麻，司机来自德克萨斯州，没有奥州的大麻运输许可证，警方因此将她逮捕。根据舒尔茨的访谈和法院文件记载，监控资料显示这名司机是当天来农场提货的两名运输人之一。
大麻泛滥
2021年，一个神秘的投资人加入了金费舍农场。
据美国官员的访谈和中文媒体报道，这名投资人是吴晨。也有资料显示他名叫陈武（Wu Chen，音），他和陈氏兄弟没有亲属关系。吴晨40多岁，来自福建。警方尚未掌握他过去的全部经历，但目前根据与警方的访谈和法院文件的记载已知的是，吴晨是个重要人物：他和参与洗钱、毒品走私和移民贩运的中国犯罪团伙有联系，这些犯罪活动遍及国内外。
吴晨年轻时曾在西班牙非法居留（过去20年里，西班牙的中国移民人数增长迅速）。西班牙执法部门说，2000年，吴晨在西班牙旅游胜地马略卡岛被警方以非法入境逮捕。
但是，在那之后他设法留下了下来，这种情况是常见的。2003年，他递交了工作许可申请，登记的地址在马德里市一个破败的社区。受访官员表示，又过了五年，吴晨被发现盗用他人身份；2010年，西班牙警方发出了针对他的逮捕令。
但那个时候吴晨已经到别处去了。他在加勒比海地区待了一段时间，在古巴生活过。根据美国官员的说法，2016年前后吴晨来到美国，在全美各地做非法营生。在明尼苏达州，他和一位餐馆老板结了婚，并获得了合法身份。公开记录显示，2020年在办理离婚期间，吴晨在法律文件中声称自己名下只有大约1.8万美元。
次年他就搬到了奥克拉荷马州，并在陈和强的农场投资。在那工作了几个月后，他和合作伙伴因为钱的问题起了争执，随后离开了。
彼时，大麻已然在奥克拉荷马州泛滥成灾。
奥克拉荷马麻醉药物和危险药物管理局的调查人员和金费舍郡的警察一同在10英亩的农场上做搜索工作。来源：金费舍郡警长办公室
截至2021年底，奥州登记在册的大麻种植牌照约达一万个。当局怀疑，其中多数都参与黑市交易。一个中国犯罪团伙至少管理着400个种植园。另一个团伙每周都用卡车向东海岸走私大麻，每车货品售价2000万美元——调查人员已将其捣毁。
这些人大多来自纽约，老板和小兵都是一样。根据执法官员的访谈和法院文件记载，纽约等级分明的黑帮组织管理着奥州的非法大麻贸易，在这里收割利益。
“他们分为很多等级，”奥州缉毒部门负责人安德森说，“有人负责照看种植园，他们的上级负责收钱…… 这些人只有在收钱的时候才出现。”
黑市泛滥导致大麻价格暴跌，不仅让合法的大麻生意遭受损失，还普遍引发犯罪。在各地机场，执法官员都常常见到带着行囊、神色警觉的华人移民劳工；同样常见的景象还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被人贩子带着，前去为照看种植园的人修建的妓院提供服务。根据法庭文件记载和执法官员所述，地下赌场和缴获的K粉数量也在激增，种植园、大麻店和仓库常常发生抢劫和暴力事件。
其中一些人还牵涉更复杂的犯罪手段。在联邦调查局负责的一起案件中，一个在纽约和奥州活跃的华人团伙，被指利用加密货币从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窃取了1000多万美元。根据对执法人员的访谈和公开记录，该案一名正在等待庭审的被告人还参与了另一个大麻种植园的生意，与之一同牵涉其中的有陈和强在金费舍郡的种植园的一名手下。
在另一场骗局中，许多受害者是无辜的亚裔美国人：网络罪犯侵入了德州公共安全部的计算机系统，将几千名亚裔人士的驾照转寄到相邻的奥州的大麻农场上。嫌疑人利用这些驾照进行欺诈性的交易，还将其中一些驾照卖到了黑市上。警方已经在纽约逮捕了涉嫌策划这起犯罪的嫌疑人，并于去年4月将其引渡至德州受审。
在大麻合法化之前，奥州是“一个很平静的地方”，奥克拉荷马华人协会主席托尼·列（Tony Lie，音）说，“我们这里以前没有任何华人犯罪团伙。”
托尼·列在奥克拉荷马州生活了30多年。他领导的华人协会历史悠久，成员来自中国大陆的一些省份，还有香港和台湾。相比之下，最近在此涉足大麻行业的多数是福建人。托尼·列说，大麻行业的弊病损害了奥州华裔美国人的形象。
他说：“我们不希望有人来奥克拉荷马做对华人社群有害的事情。”
通过2020年福建同乡会的枪击案，人们得以一窥这个发展迅速的地下大麻帝国。
但事实证明，这仅仅是一个序幕而已。
暗夜
2022年11月20日晚上，将近8点，金费舍郡警长丹尼斯·班瑟（Dennis Banther）给警员们发消息说，汉尼斯附近的一座农场上发生了人质事件。
“所有人马上10-8，”消息写道，这句警用代号的意思是：马上出任务赶往现场。
舒尔茨是第三名抵达现场的警察。他看到四名枪击受害者横尸车库，而枪手在逃。警员担心枪手可能就藏匿在种植园的温室里。
“当时四周漆黑一片，”舒尔茨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你出任务发现有四人丧命，被行刑式处决，并且当时不知道凶手是不是还在现场…… 这时候你要做的就是找到凶手，并且活下来。”
金费舍郡警察在成堆的大麻中发现四具受害者遗体。来源：金费舍郡警长办公室
舒尔茨随后在一辆黑色福特F-150皮卡车里发现了一名受伤男子，他是林逸飞。根据法院文件记载，林是农场的经理，也是被指控在福建同乡会开枪的人。
接着，警方在黑暗中又发现了一名幸存者。一名警员赶快试着通过手机上的谷歌翻译软件向这名农场工人提问，但并不顺利。据法院文件记载和采访所述，警方还发现一名工人用手机录了一段现场视频，然后把手机留在车库附近，摄像头开着，自己逃跑了。
现场幸存者说，凶手是吴晨，曾在农场工作，大约一年前离开。他驾驶一辆丰田卡罗拉抵达现场，在车库里开枪打中了陈和一只狗。接着，吴晨对几名人质说，要是半小时内不把30万美元交给他 ，他就把他们都杀了。
“老板的女朋友当时也在，老板让她给她兄弟打电话，叫他拿钱来，”一位目击者对警方说。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吴晨变得越来越焦躁。现场几名人质用一件长袖衬衫作为临时止血带包扎陈和强的膝盖，试图帮他止血。
但是陈和强的“状况不好”，目击者说。绝望之下，自己也受了伤的林逸飞对枪手说，“不如给他个痛快”。
接着，吴晨对着陈和强的胸口开了两枪。两名人质冲向吴晨，吴晨随即连开数枪，打死了陈和强的哥哥、女友李芳辉还有一名新来的工人。受伤的林逸飞逃到外面躲进皮卡车里。
手机视频没有记录下枪击现场的画面，但录下了枪声，并拍到了枪手离开车库的画面。
救援人员赶到现场，一架直升机载着受了伤的林逸飞离开了。警方整夜在此搜查，还在一个谷仓里发现了另一名惊魂未定的工人。
警方在现场时，有一辆纽约牌照的轿车开过来，一名亚裔男子摇下车窗，让警员们吃了一惊。一名警员说，当时这名男子告诉他们，他是“被派来”接现场其他工人走的。
“和他说让他走开，”一名警官对警员们喊道。后来，警察们觉得疑惑，到底是谁这么快就把人派来了呢？
在农场的一个角落，警员们在黑暗中以为自己脚下踩的是泥地。日出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踩到的是人的粪便——农场工人的生活条件由此可见一斑。
与此同时，枪手驾车一路向东朝佛罗里达驶去。在路上，他通过电话和佛州的一些人取得联系。根据法院文件记载和熟悉此案的执法官员所述，其中一人是华人犯罪组织的人物，涉嫌参与毒品和人口贩运。
调查人员认为，吴晨希望人贩子能帮他从美国逃走，可能想逃去古巴，古巴和美国没有引渡条约。一份为搜查吴晨的手机和网络账户而递交的申请书里写道，警方希望获取“策划、准备和采取行动给人口贩运提供便利”的相关证据。
然而，吴晨抵达迈阿密海滩市不久，车辆牌照识别器就侦测到了他的车。在谋杀发生两天后，吴晨被警方逮捕。在引渡听证会上，他对法官说自己有生命危险。
“如果我回到奥克拉荷马去，就会在监狱或看守所里被杀掉，”他通过一名翻译对法庭表示，“我害怕被杀，因为这些人是黑社会。”
Stefano Summo for ProPublica
余波
背着几条人命的凶手在法庭上请求保护，这看起来似乎颇具讽刺意味。但一名负责将他带回奥州的警员讲述了一段离奇的经历，说明吴晨的恐惧可能并非空穴来风。
金费舍郡警长办公室的警督肯·汤普森（Ken Thompson）运送囚犯已有25年的经验。他和另一名警员开着一辆雪弗兰塔霍SUV警车，日夜兼程前往佛罗里达。汤普森在采访中说，抵达迈阿密当晚，他们两人在机场附近的一家汽车旅馆入住，打算休息几个小时再去迈阿密-戴德郡看守所接吴晨。
但一件“离奇的事情”让他们改变了主意。
汤普森说，当时他从旅馆的窗户里看到一辆车在他们的警车旁边停下，然后又来了第二辆、第三辆车。他说，这三辆车绕着旅馆开，好像在进行侦察一样。
两名警察觉得“不该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汤普森说，他们决定赶快接上吴晨往回走。
两人到看守所接上吴晨，把他安排在后座。汤普森说，上路以后，在汽车旅馆看到的那三辆车又出现了，在高速上一路跟着他们的雪弗兰警车开。
汤普森猛地把车拐下了高速，在小路上开了几英里，才又回到高速上，通过这样的办法把那三辆车甩掉了。
“我有一种感觉、一种直觉，而且他们恰好就跟着我们身后，”他说，“我是说，他们当时直冲着我们就来了，然后以和我们相同的速度跟着我们，就是很怪异。”
汤普森怀疑，犯罪组织的人通过某些手段在迈阿密盯上了他们。他说，并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是要伤害吴晨还是要救他，或者只是想要盯住这个引起震动的案件。
从迈阿密回奥克拉荷马的路上，吴晨表现得顺从、有礼貌，按照安排下车用洗手间，还吃了警察从麦当劳给他买的早餐卷饼。但汤普森说，车一进入奥克拉荷马州，吴晨的表现就发生了变化。
“他根本不肯下车，”汤普森说，“一到奥克拉荷马，他就完全不肯下车。”
2月9日，吴晨承认犯下四项谋杀罪以及侵犯和殴打他人罪。法官判处他终身监禁，不得假释。（他拒绝接受采访。）
这起造成四人死亡的谋杀案被国际媒体报道，并引发了一系列调查行动和政界的关注。政府官员表示，州政府通过打击行动关闭了一半的种植园。
但从事大麻行业的华人移民说，自2022年底以来，政府对待他们过于严苛。一位名叫何秋（Qiu He，音。她的另一个名字是Tina）的商人说，亚裔投资人认为受到当局歧视性的对待，她说，这种歧视加上大麻行业本身的风险，导致亚裔投资者深感失望。她经营着一家大麻业务咨询公司，目前公司正在受到当局调查。她否认自己有不当行为，并表示如果亚裔投资人撤出奥克拉荷马，奥州会遭受税收方面的损失。
“我们在给奥克拉荷马创造收益，”她说，“如果我们走了，奥克拉荷马城将变为鬼城。”
致四人死亡的谋杀案发生第二天，警方在金费舍农场上的铁质和塑料种植园中做搜索工作。来源：金费舍郡警长办公室
金费舍郡的暴力流血事件在华人黑社会中并不常见。执法专家表示，很可能是大麻行业带来的利润太大、吸引了太多犯罪分子，导致奥克拉荷马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专家说，随着财富和权力不断增长，美国其他地方的华人犯罪组织也在发生冲突。
“随着这些组织不断扩大，也许我们会面临更多‘狂野西部’式的局面，”前缉毒局官员厄本说，“就算有人从上面施加控制，暴力事件也无法避免。我认为如果三合会没有这么高的参与度的话，可能会有更多冲突发生。”
